整理了一小点在泰体验,关于个人创伤的突破和面对,整个环境友好的支持其实很重要。泰国是少数的女性多于男性的国家。这个六千万人的国家里,女性比男性整整多出了六百万人。我在我们住的附近这条夜市街上,也有这样的感受,目之所及的,大部分是女人的厨艺、女人的劳动。我也在这里,品尝了无数女性做出的可口饭菜。穆斯林女人们的印度飞饼,或者几位老奶奶互相扶持的摊子里的酸辣凉拌肉,掌勺大炒锅的姐姐的泰式炒贵刁,画着自己头像做Logo的海鲜煎蛋……在来泰国之前,我有一定程度的「暴食症」,常年没有饱腹感。我并不知道,这是我内在的一对尖锐的矛盾所激发的。只是懵懵懂懂中在看了一些公众号文章之后,才知道这是焦虑、抑郁情绪的一部分。我有症状,但我不知道它为了缓解什么。甚至有时候,也只是拿它来开玩笑,也是仅发生在母女之间的玩笑,「我就是傻的」。我不知道,有一个尖锐而无力的矛盾,藏在我心里、藏在心背后。我一直没有觉察。一方面,我一直享受着我妈的溺爱,一有机会,我就逃避做饭,或者别的无聊的「女人做的事情」,祭拜祖先、买菜、和其他女亲戚打交道之类的,这些事情基本规矩繁多,既不容易、也不讨好。她也允许我逃避了。这在我们农村,我这种不干活儿的女儿,是很少见的。另一方面,我受着她的严厉监控,直到26岁以前,我申请在同学家过夜,都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。而26岁之后,也不过是「必须要在指定日期的天黑前回家」,能出门的时间是很短的。在我报考大学时,我选择了外省的,她希望我选本省的,这样「我可以开车送炖汤给你」。而我这个在她看来「不听话」、「白养的」的女儿,实际上根本不敢反抗她,也很难对她说「不」,毕竟她是一个弱势的、受欺负的、劳苦的、一切为了孩子的、伟大的、神圣的母亲。我后来知道她这焦虑是为什么了,也是常常是她无意间说出的、立刻就能压垮我的话「你怎么就和你爸一模一样」。就这样,我在猜测、揣度中生活。帮不帮她拼多多砍价,是不是成了我在不在乎她的一个指标?我有没有记得母亲节发红包?我是不是不应该发任何我在外国的快乐生活让她知道,我必须符合她的想象,「我在外国因为思乡而茶饭不思」?我必须看起来,在承受着「不听话」的后果,好让她看起来还有些话语权,而不应该显出哪怕一点因为「不听话」而得到的快乐。泽说起他的一个姐姐,说她都已经到了大城市工作了,因为「听父母的话」,回老家结婚生子了。我太理解了,这种「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」的位置,完全定义了女儿身份的女人,不能反抗、必须顺从、永远听话。可这听话、顺从,是带着神圣母亲的道德光环蒙蔽我的眼的。我从来不敢直视,我的母亲,究竟给了我什么样的爱。我知晓她的牺牲和付出,可落到我身上之后,究竟变成了什么??我不敢面对这个问题。不敢面对在我与父亲的争端中,她最后的「维稳」对象是我。不敢面对,她对我说的「我要是意外死了,你在国外是赶不回来看我最后一眼的!」这句话背后,她究竟把我当什么?我只是一个像极了我父亲的工具罢了,只是她焦虑的出口,是她无法控制的、冷漠的女儿。而我,永远得不到她的爱,也为此焦虑,我得不到她哪怕是一句肯定、一句鼓励。我的人生、我所作的一切,在她那里消音了,变成一种沉默的黑雾。这样的挫折、失望,一直潜藏在我的无意识之中。由于这样的失望,我变成像无脸男那样,不断进食,但找不到方向的人。症状,或者自嘲食量大,也恰好遮掩了我的问题,遮掩了我的焦虑。我记得我还小,我就失去了饱腹感,这已经是好多年了。
我到泰国之后,有一天,我忽然意识到,我能够「吃饱」了,我感觉到了「饱」,而且是普通饭量。我细细地想,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?
到底是在惊叹这些小摊的厨艺时发生的,还是在看着一位位女性摊主在做饭的身影时发生的?或者是,在这里的人们,真的让我重新学习放松、学习原来路边食物也可以这样认真去做的时候发生的?我也不确定是为什么?是那珍贵的炸串的奶奶对我后背的抚摸,还是总是要送我玉米、香蕉的各个摊主的好意,或者是我在吃到那一口凉拌,喝到那一口辣汤被冲头的复杂香气所引起的,关于她们手的劳动的想象?以及不能不说的,有一次,我和泽逛到一个市场,我想买一份椰浆薯粉汤圆,那摊主的老奶奶,看着我耳朵上别的两朵花,夸我漂亮,送了一串茉莉花给我带,我开心得不得了,心也熏得香香了。当我在湖边吃下那一口汤圆时,我感觉到了她的手的痕迹。小时候,有过那么几次,我们的家还未那么撕裂的时候,我和弟弟、妈妈,或者有时候去外婆家,我们会一起搓汤圆。我搓好了没馅儿的汤圆之后,有些剩余的粉,就拿来捏各种不同的形状。最期待的,就是它们出锅的时候,兔子是不是掉了耳朵,公鸡会不会没了爪子?那遥远的回忆,一起搓汤圆的回忆,就这样击中了我,因着这位老奶奶的汤圆,这爱,很韧、五彩的又很好看。我才知道,我要的不多,但似乎就是很难得。可能就是厨房边还晕熏的香气,围绕着的,一种浸润在日常生活里的,普普通通的爱。一种,我可以品尝到的,也可以被看见、被接纳的爱。不是作为尴尬的被消音的女儿,不是作为「像爸爸的女儿」,而是仅仅作为我自己,被接纳的爱。
我并不期待这一口桃子,是青涩难啃或是甜蜜的,而是期待,每年夏天一起在阳台打桃的日子。不需要过甜的糖浆来浇灌汤圆,而是想真切地吃出那朴素的味道里,我们一起劳动的时光。而追逐着记忆中的味道,不断地吃下无数的大米,并没有让我意识到,我要的不是那个米的味道,而是更原初的,感受过的温暖的爱。这样的一些东西,我怕是难以再在我家人身上期待了。他们难以接受的某种分裂与我想要要求的独立,淹没了我们曾在一起的、为数不多的好的时光。更不用说,那无数的父母撕裂的时刻所带来的创伤、因为「像父亲」而引发的面对母亲的罪疚,还有停止了的永恒的爱恨交织的无法说出口的父亲的殡前。有幸的是,我发现了世界上的其他地方,我要的,就隐藏在日常的细节里,如笑容,如相赠,相抚摸,相招呼,相对视之间。当我在这一些街头的小摊上吃下这一口自制的汉堡、海南鸡饭、泰式香肠、椰浆海鲜辣汤、红咖喱肉和五彩米线、凉拌海鲜粉丝、卤猪脚、炸鸡、烤肉、泰式煎蛋、蛋糕、派、冰沙、做成生殖器形状的蛋糕……以及无数的家常菜之后,我总会想象他们在决定做这道菜前,无数的实验,以及对味道的探索。想象她们专注的神情,她们认认真真地、踏踏实实地、负责任地实现它。就是一种单纯的好。以前,我没有想过,只是一杯热牛奶配一份茶绿色的蒸面包,也可以做得人们都来排队吃,三五成群的人们,谈论着最切身的事情。两位阿姨,自己做出了整条街最好吃的炸鸡腿,而不会认为「这是年轻人的食物」。在偏僻的山区小镇里,只开到下午两点就关门的阿姨与她的女儿,做出了入口即化的卤猪脚。她们会跟我对视,会看见我戴着花,就说我好看,还会认证地回应我的感谢,会多拿一份南瓜,用最简单的英语说「For you」。这些都太家常了,我们的交流,也太日常了。却又好像有某种魔法,吃了就会忘掉烦恼,看着她们的眼睛,就感觉到快乐,以及美味—— 并不是不知停止的贪婪,而是舒适的快乐与享受。也是,我的短发和泽的裙子,在这里也被接纳了,出于不知名的原因,这里的日常没有常见的保守的传统带来的攻击与暴力。我的暴食症,是在这样语言不通的环境里,受这一点点的照顾下,慢慢地好了的吧;是在这没有语言的、漫布的轻松而舒缓的包容的爱里,好了的吧。就是这样的地摊,绵连一条街不重样,撑起这摊位的人们,没有焦虑、冷漠、暴力。真好。